【周棋洛×我】人鱼小姑娘与巫师先生
（一）
“一百年前，人鱼族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们人鱼族一向隐居深海，不问世事。这自然是因为我们为人，呸，为鱼低调，不好招惹是非。可偏偏有些多事的族类，比如南国的巫族，以为我们是躲在海底的缩头乌龟，三天两头地来找事。刚好我们新上任的女王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便领着一众人鱼同巫族决斗。
巫族大败，从此对人鱼女王俯首称臣。女王倒也颇有闲情逸致，她一不让巫族赔款，二不让巫族割地，三不让巫族王子以身相许，却偏偏点名让巫族最负盛名的琴师来当人质。
这名琴师，叫做周棋洛，是巫族有名的音乐天才，三百年前就以一曲《浪人散》闻名遐迩。传说中他不仅才华横溢，本人也是俊美风流。虽是来深海当人质，女王却把他当宝贝看，不仅赏了他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还时不时把他请进王宫里为宴会演奏。”
“那现在呢？”我好奇地问着母亲。母亲是人鱼族修编史册的官员，对宫廷秘事最是熟悉。
“现在？这位琴师自然还在深海里，女王可是预定了他两百年的琴声呢。”
听着母亲的话，我忍不住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今年一百岁，刚刚成年。我们人鱼一族，因情而生，重情重义，只有情爱的浇灌，才能让我们更加强大。也因着这样的特性，我们天生就有夺目的外表和魅惑的歌声。所以成年的人鱼男女喜欢去海上、去岸边寻找猎物，并让猎物死心塌地地爱上我们。有些人鱼在这过程中爱上了自己的猎物，更多的人鱼最后都与猎物无疾而终。
与我同龄的人鱼，都开始学着去海上捕猎了。可只有我，因为五音不全，跟着老师参加了两次捕猎，不仅自己没找到猎物，还连带着把那一片海域的猎物都吓跑了。
我苦恼极了，脑子一热之下便决心去找这位人质先生教我唱歌。
（二）
当然，我毕竟是条有礼貌的小人鱼。出发前我特地给人质先生寄过去了一封信。
“人质先生您好，
我叫悠然，是一条刚刚成年的人鱼，正到了狩猎的年纪。可是我却因为五音不全无法吸引到猎物。听说您是巫族的音乐天才，很想来请教一下您，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走到人质先生的宅前，我愣住了。
这哪里是人质住的地方？这气派、这阵势，分明是王宫的别馆吧？
我有些忿忿不平，女王对别国的人质也太好了吧！不过毕竟是有求于人，我收起了心里的一点不满，装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敲了一下深海紫贝做成的门。
门应声而开。一个金发少年从门后探出了脑袋，他看看我，爽朗地说道，“嘿，你来啦？”
我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位人质先生不是一个人住吗？难不成……人质先生耐不住寂寞养了这么个俊美的小情人？我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你好，我想找周先生。”我故作镇静。
金发少年却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你找我做什么？”
等等……这位人质先生按母亲的描述，起码也得是个七八百岁的中年男子了吧？我心里一阵疑惑，又突然意识过来。哦，是他的儿子。
我又堆出满脸笑容，“周少爷好，我想找您的父亲周棋洛先生。”
金发少年呆住了。他瞪大了漂亮的蓝色眸子，盯着我看了许久，随后爆发出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小人鱼莫不是傻了？还儿子？我就是周棋洛啊。”
这下轮到我呆住了。“你你你，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八百岁了吗？”这莫非是巫族独特的驻颜术？嗯，来日有空我定要学它一下。
周棋洛敲了敲我的脑袋，“呆子，你都是从哪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传闻？我，周棋洛，如假包换，今年正是三百七十岁，在我们巫族还是个姑娘们到处追捧的少年郎呢。”
三百七十岁？那他岂不是七十岁，还未成年的时候就创作出了《浪人散》那样名动天下的曲子？我一阵嫉妒，周棋洛突然又发话了，“你叫悠然是不是？不是说要找我学唱歌吗，怎么？不学了？”
我这才想起此行来意，慌忙直起身子朝他鞠了个躬，“人质先生，怪我有眼不识珠，请您教我唱歌！”说罢，我抬头冲他露出了甜蜜的笑容。我对自己的外貌一向颇有自信，也笃定他会被我吸引。
果不其然，周棋洛看着我有一瞬间的恍神儿，然后……他大步跨到院子里的藤椅上翘起二郎腿，“要我教你不难，可是悠然，你拿什么回报我？”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着。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好吃的！我给你带深海最肥美的螃蟹，给你带我父亲从南国买来的桂花甜酒，给你带浅海的鲜虾……”
周棋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迅速跑过来抓着我的手就往屋子里走，“小人鱼，你可不准食言啊。”
我头一次被陌生男子牵着，还是个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心里突然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嗯……一定是最近熬夜太多得了心悸，以后可得早点睡。
（三）
我第一次在人质先生家里学习唱歌，就是这么个开头了。
人质先生家里的花园打理得很是漂亮。我们就在这芬芳馥郁的花园里，他抚琴，我唱歌，风雅极了。虽然……我的歌声唱死了他园子里将近三分之一的海藻和珊瑚。
人质先生不愧是音乐天才。这半年下来，除去赶上他去王宫演奏便暂停半月，我几乎隔几天就往他宅子里跑。现在唱起歌来竟也有模有样的了。
于是半年后，我觉得自己大约可以正式出师了。
我找人质先生告别，跟他说我要去追求自己的猎物了。人质先生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大约以为他的徒弟是要去干什么坏事儿了，声音竟有些颤抖，“悠然，你，你说要做什么？”
我叹口气。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巫族的记忆力，还比不上我们人鱼啊。我于是耐心地跟人质先生解释起来我们人鱼的秉性，并提醒了他我拜他为师的目的。
他叹口气，摸摸我的脑袋。“你还这么小，一点防备也没有，可别被别人骗去啦”。我抓住人质先生放在我脑袋上的手赌气道，“我已经成年了！不准小瞧我！”
人质先生久久未曾说话，只是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了我最喜欢的点心放到我手里。
“拿好了，路上慢些。”
告别了人质先生，我便一个人踏上了征途。几番挑选之后，我锁定了一位人类王子。这位王子总是在日暮的时候独自一人在海边徘徊。他有时候痴痴地盯着落日，有时候又定定地望向浪潮，面色里是浓重得抹不开的悲伤。
我为了他颇费心思。譬如在最后一点落日余晖消失之时给他唱歌；譬如悄悄在海里用鱼尾摆出波浪。我还试图用自己的容貌吸引他。可他始终不为所动，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正眼瞧过我。
我懊恼极了，又跑去找人质先生，试图向他抱怨，都怪他教得不好，我才没有让我的猎物爱上我，顺便……再从他那里讨一些巫族特有的点心。
人质先生看见我大为诧异，我装出哭哭啼啼的样子跟他抱怨了一番，本想着他会好言安慰我再送我一些点心，没想到他却开始哈哈大笑。
我气恼地瞪着他。这个人也太没有同情心了吧？
“小人鱼别难过了，我带你飞，怎么样？”
“带我飞？你怎么可能会飞？”我一下子好奇极了，连带着假哭的眼泪都没擦干，抬头望着他。
“在我们巫族，每个人成年的时候都要学会变形之术，这样才能在三界自由来往。”
人质先生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女王送给他的夜明珠——那是可以保证他在深海自由呼吸的宝物。随后双手在空气里划出符咒，发出一阵夺目的光芒。
我被这刺眼的光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再次睁开眼，面前却是一条通体雪白的巨龙，长着金黄色的触须，看上去威严极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喊着，“哇周棋洛你真是太酷了！”
那条龙得意地哼哼了两声，转身朝着我靠近，金黄色的触须扫过我的鼻尖，传来阵阵痒意。
“上来。”
我从善如流，摆起尾巴游到他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人质先生的龙角，尾巴一蹬，“起飞！”
“抓紧咯！”
下一秒，人质先生一个起身带着我从海底的最深深处向天空前进。
翱翔空中的感觉好不自在！我趴在周棋洛的身上，双手虽万不敢动弹，尾巴却甩得欢快极了，我只在海面上感受过带着咸味的海风，却从未体会过这么和煦、带着阳光暖融融的气味儿的风。
不过，我毕竟是个只有一百岁出头的小人鱼，道行还浅得很，根本就不能长时间离水。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就觉得脑袋发虚，晕晕沉沉。
我轻轻拽了一下人质先生的角，俯在他耳边低语，“我们、回去吧。”
我感到龙身僵了一下，瞬间身下空荡荡一片，这茫茫浩宇中仿佛只剩我一人。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轻飘飘，如秋日的落叶，如寒冬的雪花。这样子飘啊飘，我会去往哪里呢？
意识恍惚间，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那人蹙眉看向我，眼里满溢的是担忧和愧疚。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这么柔弱……”
我轻轻摇头，把脸埋在他湿漉漉的胸膛间。
“扑通、扑通”，我听见一阵阵有力的心跳，却分辨不出来究竟是我的，还是人质先生的。
（四）
作为一只不屈不挠意志坚定的人鱼，一次的失败是阻止不了我的。
我再次拜别了人质先生，去海边找那位人类王子。这一次，人质先生不复平日的嬉皮笑脸，很是沉默。我看着他阴沉的脸有几分胆战心惊，又担心再僵持下去我就不愿离开，于是抛下了句告别的话就逃之夭夭。
许久不见人类王子，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悲春伤秋。不过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歌声。
“小姑娘，你在做什么？”他靠近我，有些好奇。
“我在勾引你。”我仰着脸坦然地看向他，故作天真。
“噗。”人类王子笑了出来。我又一阵生气。我是个这么好笑的人吗？怎么人人见了我都要笑出来？
“你有喜欢的人吗？”王子说罢又看向远处的海域，面上虽带笑意，眼里却是波涛汹涌。
我想起了老师从前曾经教过我的，如果一个男人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那你八成已经得到他的心了。我忍不住一阵得意，什么清高的人类王子嘛，最后还是败在我们人鱼的手下。
我于是按着老师教给我的套路回答，“我喜欢你呀。”
这个回答总没错吧？我美滋滋地心想，这次的狩猎计划应该能成功了吧？回去一定要好好感谢人质先生，免得他记恨我。
他嗤笑一声，“可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
我愣住了。这人什么意思？平白无故地有美人投怀送抱，他在说些什么？
“小姑娘，我问你。你现在心里能想到谁？”
我又愣住了。能想到谁呢？我的思绪飘到了从前在人质先生家里的时候。他对人鱼族的事情很感兴趣，每每教完我唱歌都要拉着我给他讲人鱼族的古老传说，我这个话痨也总是收不住话匣子，于是一场闲谈变成了茶话会，人质先生端来我送他的螃蟹，又斟上几杯桂花甜酒。聊着聊着人质先生又给我讲起巫族的趣事，比如他敬仰的前辈伯牙和子期的生死追随，比如他喜欢的诗人最负盛名的一首诗《春江花月夜》，比如巫族姑娘在情爱正浓时往往会下一情蛊，比如……
我才发现自己的所有记忆都被人质先生填满，与他相遇前的漫长岁月似乎从未存在。
落日早就藏到了海底，明月低悬。
我想起了人质先生教给我的一首巫族的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不知道我不曾在他身边的那些年年岁岁，我们是否也是这样欣赏着同一轮明月。
我抬头看向王子，他仍看着远方，眼神却柔和了起来。
“我也同你一样，有个珍藏心底的人。可惜我还没意识到我有多爱她，她就走了。我恨不得追随者她自杀，是你的歌声，让我想起了我们曾经的欢乐时光。就算不能长相厮守，我对她的爱却是不会断绝的。谢谢你的歌声救了我，真的很美妙。”
“可我从你的歌声里听出了迷茫，也听出了另一份热爱。”
“请一定不要错过。”
我听着王子的话，更加迷茫了。头痛欲裂。
我给人质先生寄过去了一封信。
“人质先生，
我的猎物心有所属，我觉得很是挫败，想去忘川河畔附近看看。
勿念。”
寄完信，我又有些自嘲。我和周棋洛，不过是单方面有求于他的关系，纵使他为人温柔可爱，对我又有什么可牵挂的呢？
（五）
忘川河，是连接往世与来生之处。痴情之人总是千辛万苦寻觅此地想要带回逝去的爱人——或是同爱人共赴轮回。
总之，这里是个殉情的好地方。
我纵身跃进忘川河里。忘川河水，是咸的。当然，我久居深海，对咸的海水自然见怪不怪。可这忘川之水却不仅是咸的，还带着一分苦，两分涩和……三分甜蜜。
我突然有些明白那些殉情之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投入这无间黑暗了。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却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是人质先生吗？再一次拉住了沉沦的我。
我睁开眼，正对上周棋洛亮晶晶的眸子。他把我抱在怀里，恼怒地看着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眨着眼睛天真地说，“可是我以为你一定会来的呀”。
我当然是在撒谎。我在赌，他是不是怀着与我同样的心意。
周棋洛看上去顿时没了脾气。他点着我的额头嗔怪道，“你啊，我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心下有了七分确信，又想起了老师教我们捕猎的最后一招。
我勾住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胸膛，仰头含住他的耳垂，悄悄在他耳边说，“我想换一个狩猎对象了。”
周棋洛身子一震，接着深呼一口气看向我，湛蓝的眼睛里是笑意盎然。
“你看，我怎么样？”
我的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膛而出，却偏偏要藏着掖着。
“你的话啊，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我把头扭到一侧，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瞥着周棋洛，却正与他四目相视，他眼里有翻涌的深海，有暗夜的月色，还有…….满腔的柔情蜜意。
我瞬间红了脸，微微低下头去。周棋洛却俯身，滚烫的嘴唇吻住我的。
我的脑海里炸出了玫瑰色的烟花。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大胆主动地回吻了过去。
我的爱人，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人。
——后续——
“爸爸，后来呢？人质先生和人鱼小姑娘怎么样啦？”
小姑娘好奇地拉着周棋洛的袖子，恳求着他接着讲下去。
周棋洛望了望旁边看书看睡着了的悠然，给她披上了毯子。又回头揽住女儿。
“嘘，别吵着妈妈睡觉了。我继续给你讲啊。”
“人质先生在深海待了两百年，到了回去的时候。人鱼小姑娘拉着人质先生，又是一阵泪眼汪汪。人质先生拗不过她，给她用巫族的秘方调制了药水。人鱼小姑娘喝下药水之后，就长出了双腿，变成了人类小姑娘的样子，跟着巫师先生饮酒作乐，纵享尘世，一起走遍了山川湖海。”
周棋洛的声音虽不似年轻时的活力满满，却也是沉稳有力。小姑娘很快就睡着了。周棋洛把她抱到卧室里之后，又走出来温柔地看着仍在熟睡的妻子，轻轻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我是，心甘情愿做你的猎物啊。
深海的生活百无聊赖，只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鱼小姑娘带着不容置喙的姿态硬生生闯进了他的生活，也从此唤醒了他沉寂已久的少年心。他的心随着她辗转、跳动。也许是从看到她故作正经的来信开始，也许是从她跟自己斗嘴的娇憨姿态开始，也许是从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开始……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日久生情，他从未注意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竟有这么喜欢她了。
当年无数次在花园里等她。
想象她何时会来，想象她会露出如何的笑容。
为她准备了糯米糕、梅子干和陈酿的甜酒。
倘若她不来，这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倘若她来，这一切也将失去意义。
只想与她携手度过这漫长的一生，直到青苔覆上他们的嘴唇。
fin.
